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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肖伧:谭剧精微
尊老谭者夥矣。冯小隐一生尊谭,自署其室曰尊谭。老谭以外,皆不足当其一盼。此外以文字论剧者,如苏少卿、凌霄汉阁主、无名氏、侯疑始、春觉生、徐慕云辈,对英秀咸推崇备至。其不以文字尊谭,而终身对谭赞不绝口者,更弥漫国内也。愚自幼嗜歌剧,生平膺服老谭、小楼,叹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一代宗匠。老谭溘逝已久,小楼亦垂老矣。于是梅、程、荀、尚诸人,风靡一时。亦时会使然也。兹就谭氏所长拉杂述之。不敢谓有心得,聊与同好者作谈助而已。
老谭集长庚、三胜、二奎、九龄、卢台子、吴连奎之大成,改一代之风气。旷世逸才,歌坛俊杰。斯篇所述,虽属一鳞半爪,毫无系统可言,但均与老谭剧艺之精微有关。
老谭唱戏,声调佳妙,能从声音中表现剧情。其所唱词句或文义,纵有不通之处,而不能损其音节之美妙。又其聪明过人,各戏有各戏之特别优点。故学谭者,每以其吐字、行腔、身段、唱念、表情、靠把、开打跌扑等等,既复杂而又不易学到好处,往往视为畏途。但如听老谭之剧,而能悉心留意谭调之变化,确为最有兴趣之一事。
(一)谭调借用青衣好腔者。
在《桑园寄子》中,唱“山又高,水又深,无计可奈”句,其“可奈”二字之腔,完全采青衣之腔。此腔现在虽无留声机片可以考证,惟尚有瑞德宝之片,可资佐证。因瑞之须生剧,系宗谭者也。
又老谭发明《连营寨》之反西皮,系脱胎于青衣之二六腔,而不露丝毫脂粉气。
(二)以二簧之腔镕(熔)化于西皮中。
《南天门》一剧,曹福临终前,大段二六板之末句“我那小姑娘呀”,“娘”字下之行腔,完全运用《洪羊洞》快三眼“自那日朝罢归”段之末句“千岁爷呀”之好腔。老谭之《南天门》全剧,唱句又无不用二簧沉著浑厚之味,纳入于西皮中。此英秀《南天门》难能可贵处。
故对于二黄戏,无十年功夫者,不必学《南天门》一剧也。又《空城计》城楼西皮慢板“散淡的人”,“人”字下之行腔,完全用《八大锤》、《黄金台》之二簧回龙腔末一字“忙”字之腔,毫无二致(叔岩之回龙腔,便与老谭微有不同)。
谭鑫培、王瑶卿之《南天门》
(三)老谭之吊毛抢背,因幼时系武生出身,较他人之专学须生而无武工者不同。且其摔吊毛或抢背时,尤能脱尽火气,最为精采。老谭《闹府》之吊毛,愚亲见三次。每在场面下第三记锣时,纵身向空,在空中能见其全身成一圆圈,其足又几及其头,在台下看得十分清楚。而落地时,又适在其纵身起跃之处,绝非他人之向前摔出者可比。其脱尽火气,并有特别功夫,正如杨小楼之武戏文唱同一可贵。
又其《王佐臂断》之断臂抢背,将落地前,其臂部及腿足等部之著地,系由上身摔落时,用力使下身之表现,能显出受惨痛万分,而倒落地上之状。此种工夫,惟红豆馆主、余叔岩、谭富英三人能得其仿佛。因馆主有幼工,叔岩系武生出身,富英对此亦下过苦工,故均能卓然有声。
余如《探母》出关被擒时之钻被褥(北人称老头钻被),其轻灵圆稳,得未曾有。又如《乌盆计》服毒时之由桌上翻跌而下,干净俐落,均见真实功夫。
谭鑫培之《四郎探母》
(四)《盗宗卷》之跌跤,有特别功夫。
老谭之《盗宗卷》,当其匆匆偕苍头回家时,须生与丑角,例须跌跤在地。在普通角儿,仅仅做出一种跌跤之形式而已。谭英秀与王长林做此剧时,老谭以一足,匆促间走入王长林之两股间。长林用两股交叠,使老谭顺势跌一跤,乃是真跌,而非做作,因此十分生动好看。此等细微处,老谭与长林,均用全副精神演出。凡见过老谭此戏者,均叹为绝作也。
(五)老谭之五官中,以眼神为最佳。
老谭身小而清癯,口大而鼻官向天,面貌仅属中人。惟其眼神独佳,演剧传神,得力于此者独多。其最为人所称道者,一、如《闹府》出箱时之两目注视小丑手中之棍,眼神随棍移转。二、《天雷报》中,夫妻出门时,表演被风吹手打寒噤之状,其两眼注视,而水袖微动,极为传神。三、《捉放宿店》中,举剑拟杀阿瞒时,又复藏剑作注视状,其眼神极有神采。四、《定军山》中舞刀花时,眼神随刀锋变化,益显其奕奕有神。五、《托兆碰碑》中,梦见七郎时,两目注视七郎,令台下观者,全场感动。六、《天雷报》中念“报恩只有二百钱”句时,眼眶中如有泪将夺眶而出,真叹观止。
(六)老谭之水发功夫极佳。
老谭水发功夫之最著者:一、《战太平》被箭后之摔发。二、《探母》见娘时之叩头,三起三落,丝毫不乱。三、《闹府》书房与出箱时之摔发,均各有妙处。
(七)老谭擅长击鼓。
老谭《击鼓骂曹》之夜深沉,佐以梅雨田之胡琴,堪称双绝。知者甚众,无庸赘述。
(八)老谭之六合刀,已无传人。
老谭演《翠屏山》之舞刀,名六合刀,为内外行所盛称,惜今已无传人矣。
谭鑫培之《翠屏山》
(九)老谭擅长靠把戏。
靠把戏,本不易唱。老谭之靠把戏,如《定军山》、《战太平》、《南阳关》、《珠帘寨》、《阳平关》、《战长沙》、《伐东吴》(黄忠带箭)各有妙处。其背面四旗,在开打时,左右摇摆,毫不紊乱。每次下场之架式亮相,无一类同。舞弄大刀或长枪,不仅精熟稳练,尤与老谭之神眼同一上下起落,益觉其英武有神。其台步与上下场之边式美观,亦所仅见。今惟叔岩能得其十之六七,富英能得其十之二三耳。
(十)老谭擅长耍锏。
《卖马》系老谭绝唱,耍锏尤精工。此剧在今日,在店主东一场之神情念白,惟王又宸能得老谭之仿佛。若当锏一场之耍锏,虽叔岩亦远勿逮老谭也。
(十一)老谭擅长反身接剑。
老谭演《战蒲关》去王霸、刘忠两角,均称拿手。其饰王霸,在徐贞娘花园盟誓一场,老谭将下场前,右手将剑抛在空中,急反身以手接剑,必得满堂叫好。今已无人有此手法。愚能串演此剧,并亦知其如何反身接剑之法,然始终不敢尝试也。
(十二)老谭于大段唱工前之起叫,最能提起全场观众精神,使台下一闻其起叫之音,便知其以下之大段唱工,或为哀怨,或为悲愤,或为感伤。如善属文者之能抓住题目。老谭善于起叫(即叫板),如《探母》坐宫之“好不伤感人也”,《宿店》之“好悔也”,《乌盆计》之“老丈呀”,《捉放》“听他言”一段前之“喔”字之起叫,皆能将剧情流露于叫板之中。至今无能突过老谭。其善唱戏之名家也。
(十三)能创哭头之绝调。
老谭之《李陵碑》,与六郎离别后之哭头“我的儿呀”,倍极凄怆,久为人所称服。而其《打渔杀家》中之哭头,“哎……桂英我那聪明伶俐的儿呀”,“儿”字下之行腔,将喉音愈落愈低,出之以苍老凄怆、感慨弥深之音,令人闻之,叹为绝唱,此乃老谭所特创。今马连良已灌片子,不知此哭头之来历者,咸赞许马调之佳,实则马受老谭之赐也。(又老谭创此哭头,系采取于何处,另文详之)
(十四)擅唱哭调之反西皮。
老谭之反西皮,最称绝唱。《连营寨》一剧,尤卓著声闻。能从反西皮中,唱出喑呜啜泣、沉痛凄怆之音。逊清慈禧太后,虽在寿辰,亦乐点此剧,可见受人欣赏。又老谭之《探母》,其见娘之反西皮,与《捉放》别吕伯奢之反西皮,又各有区别。与各人当时心中所欲诉述者,均恰合分际,显分轻重。(《连营寨》之反西皮,系老谭所发明)
(十五)最工反二黄。
老谭之反调,于其晚年,尤为珍贵。在民国三四年间,老谭登台之代价,每出四百金。如唱《李陵碑》,须五百金。戏院中标出之座价,不能作为定价,临时可以加价。故听戏者,必须多备听戏之资。老谭《李陵碑》一剧,必叫满座。无异杨小楼之《长板坡》、《盗御马》、《林冲夜奔》也。其《乌盆计》、《法场换子》之反调,又各有妙处,绝无千篇一律刻板文章之弊。
(十六)善唱快三眼。
快三眼,在二黄中最难见好。老谭独以此负盛名。其最著者,如《洪羊洞》、《桑园寄子》、《法场换子》、《宝莲灯》等作,令人百听不厌。其妙在各有尺寸,唱得清醇浑厚,苍劲澹远,圆润简净,无美不具,得未曾有。他人万难臻其佳境。
谭鑫培之游戏照
(十七)善唱快板及流水。
老谭唱快板或流水之尺寸,有极快者,为前人所不敢为,尤其后人所不及。如《斩马谡》尺寸之快,《坐宫》后段对唱尺寸之快,如《定军山》尺寸之快,《打鼓骂曹》尺寸之快,皆足以显其驾轻就熟,灵捷无伦。尤能在快唱之中。字字清晰流利,有珠走玉盘之妙。
(十八)老谭西皮慢板之特点及异点。
《空城计》之“我本是”一段、《卖马》之“店主东”一段、《捉放》之“听他言”一段、《坐宫》“杨延辉”一段,均西皮三眼也。谭氏歌来,各有特点,并各有异点,绝不类同。即其音节声韵,亦各合剧情。《空城计》得潇洒婉转之致,《卖马》极悠扬感伤之妙,《捉放》得愤懑不平之概,《坐宫》写异邦思乡之感。其唱法亦各有特异之处,如欲一一写出,虽千万言不能尽罄。姑简单提示一二,以明老谭之巧妙不同,自有值得赞叹。《空城计》之“我本是”三字,平淡唱出,乃系用二簧原板之唱法,故意要与《坐宫》、《捉放》、《卖马》不同。“散淡人”之“人”字,唱得宛转洒潇,如身在隆中隐逸之时,直不知司马大兵直趋城下者。《卖马》之“店主东”句,“店”字甫出口,立即垫哪字之虚音,再接出“主东”二字,“东字”一出便收住,益显干净简俏。黄骠马之“马”字,悠扬感怆,流露出不忍遽舍之意。《捉放》之“听他言”,着力用劲在“他”字上,表示一种愤懑之态。“心惊”二字一落,“怕”字再一提,截然与人字马字唱法不同,盖剧情不同,非变化不可耳(此段尺寸亦较快)。《坐宫》之“杨延辉”句,“杨”字唱成双声(以养切),“延”字平唱,“辉”字一顿。“自思自叹”句,“自”字咬得极紧,“叹”字流露出幽郁感伤、思乡思亲之真切情态,又与人字、马字、怕字迥异。吾人举一反三,则老谭之唱工,其神妙变化,能以音韵感动座客。谭调之风靡一时,永垂不朽,又岂汪调(指笑侬)、刘派(鸿声)、马调(连良)、麒派(周信芳)辈,只能博浅见者之钦仰,与仅能流行一时所可比拟者哉?
(十九)谭调之简练干净处,与人只差一间。
老谭无马连良之贫腔噶腔,亦无余叔岩之纤巧腔,其简练干净处,尤有独到处。即久于唱戏者,亦每每忽之。如《宿店》一轮明月之“月”字,行腔至板上,老谭必截然而止,决不多拖一眼至头眼始止。又如《坐宫》中坐宫院之“院”字,从中眼唱至末眼,即截然而止,决不拖至板上。此非专心研究谭剧者不知其简洁短俏之好处。又听其唱摇板或散板时,往往能见其有一字一字读过,而自然干净者。
(二十)改西皮原板为中板,改二簧慢板、二簧原板为快三眼,以求适合尺寸,变通格调,而利于音节动听。
老谭改《打渔杀家》之西皮原板为中板,尺寸改慢,唱来分外动听。又改《桑园寄子》“叹兄弟”一段之尺寸使快,改唱为快三眼。又改《托兆碰碑》之“命七郎”一段之二簧原板为快三眼,均较以前成法为佳。于音节上,亦更为美妙也。
(二一)善唱反摇板。
反摇板三字及其唱法,恐一般号称票友能手者,亦有瞠目不能答者。一经说明,便易瞭(了)然。即《碰碑》反调,反调后之摇板,用反调法唱者,曰反摇板。如无功夫,往往不入调,或唱成二簧摇板,而不成其为反摇板。故唱反摇板,看似容易,而实在难也。又普通二簧戏中,亦有参入反摇板者。李顺亭唱《战蒲关》之王霸一角,在第二场对刘忠叫“刘忠呀……”之后,接唱摇板“不久军民将要变”一段,便唱反摇板。则以《蒲关》一剧,迹近悲剧,故宜用之。愚习《蒲关》老腔老调宗法李顺亭,亦唱反摇板。老谭唱《蒲关》,据老伶工言,有时唱反摇板,有时唱正摇板。如唱时歌音痛快,能反高,便唱反摇板云。当代伶工知《蒲关》之有反摇板者,恐寥寥无几矣。
(二二)老谭擅长箭衣马褂戏,而短于皇帽戏。
谭氏以面貌清癯、身材又无堂皇富丽之象,故不愿多唱皇帽戏以自暴其短。又须生戏中,以箭衣马褂戏最难见好,独谭氏之《出关见娘》、《汾河湾》、《武家坡》、《战樊城》、《赶三关》诸曲,均名贵之至。
谭鑫培之《四郎探母》
(二三)谭氏诎于笑,而长于诙谐与调侃。
谭氏演戏,于微笑冷笑等尚佳,而不宜于大笑。故谭氏戏中,不易发见其高声大笑之处。但长于诙谐,于《汾河湾》之闹窑、《珠帘寨》之表情、《乌龙院》之做表、《胭脂褶》之神色,可以见之。
(二四)谭氏之唱工,其声音磨琢成外直而内圆,行腔不见丝毫棱角。
谭氏之摇板,其腔听似直声,而实则内圆。此外二簧西皮正板、原板等之行腔,绝无棱角(言菊朋即受有棱角之病)。被谭氏一生琢磨其歌音已至炉火纯青之境,而高低宽狭,疾徐缓急,咸能指挥如意也。今之唱须生者,能得谭氏歌音十之二三,已足吃著不尽。可见谭氏之可贵,实非余子所能企及矣。
(二五)谭氏之戏剧,如行文然。始也平淡出之,继也聚精会神,及其终也,如画龙点睛,益见精神饱满。
谭氏之为剧,凡初次识荆者,一见其初出场时之平淡无奇,必有疑其盛名之下,何以如此者。及聆其全剧告终,方服其愈唱愈有精采,愈演愈有精神。盖老谭之戏,绝无有始无终、精神入后松懈者。
(二六)谭氏演戏之身分,有嫌太好而不合剧中人之身分者。
谭氏丰格名隽,秀而不俗。宜于《琼林宴》、《御碑亭》之身分,而实不宜于《天雷报》。因《天雷报》之身分,纯粹一乡愚。而老谭演出嫌名隽,嫌文秀,反不如刘景然之唱《天雷报》,以直率愚蠢之合于剧中人身分也。
(二十七)老谭之《战太平》绝唱只叔岩一人传之。
论者皆谓谭氏不及汪桂芬者,缘汪长于悲壮激越之音。故汪之《文昭关》、《取城都》、《浣纱计》皆有独长处,其言诚然。惟谭氏悲壮激越之戏,亦有一出《战太平》,足与桂芬之《城都》、《昭关》相颉顽。今惟叔岩一人能继谭氏绪余。
(二八)谭派之戏,至今无人能唱红者,其数甚多。谭氏之名作,如《辕门斩子》、《双狮图》、《战樊城》、《朱砂痣》、《八义图》、《战北原》、《取南郡》、《文昭关》、《浣纱计》、《胭脂褶》。
(二九)谭氏之戏,所以能精彩百出者,半由于配角皆上选,易收绿叶扶持之效。
谭氏演剧,严于选择配角。净角之才,如何桂山、金秀山、黄润甫、钱金福、李连仲。武生之才,如杨小楼。青衣之才,如王瑶卿、陈德霖、孙怡云。花旦之才,如田桂风、郭际云(即水仙花)。丑角之才,如张文斌、王长林、萧长华。外末之才,如贾洪林、李顺亭。老旦之才,如谢宝云、龚云甫。小生之才,如程继仙、德珺如、朱素云、陆杏林。谭氏之戏得以上多人之凑合,遂成花团锦簇、珠璧映辉之观。配角之关系,不亦大矣哉。
(三十)谭氏以真情感动座客之名作。
谭氏之《打侄上坟》、《天雷报》,能使满园座客,感动至于落泪。
(《戏剧旬刊》1936年7-11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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